那天放学，雨水如泼，涨满山地暗沟。甘溪一改往昔的温柔沉静，变得暴烈恣肆。天地间阴阳交合，电闪雷鸣，正在举行神鬼交恶的庆祝仪式。三界生灵，唯有匍匐和颤栗。
我们一帮小伙伴被阻隔在那个叫“风洞”的地方，目瞪口呆地护着新发的清香课本。瞧着急剧陡涨的山溪水，想着不会很快赶到的大人，胆大的石佬仗着水性，决定涉险游过甘溪，到最近的邻村去搬救兵。
石佬一头扎进甘溪时，相伴着长过经年的闪电和白驹过隙的雷声，载沉载浮几番后，石佬就永远定格成我们这帮小伙伴的记忆。
母亲是从那天后坚持到村小接我放学的。
家里村小约8里地，母亲一个来回就是16里。每个月要跑24个来回， 4年小学跑了大约8600公里。当我用小学的数学知识，算出这个数字时，我还不知道到底有多长。地理课本说，地球一圈才4万公里，这才让我大吃一惊。
有时看到母亲满头大汗地赶到学校，我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心痛。我说，娘，今天没有下雨，你不来也可以。娘摸摸我的头，不说话。
母亲总背着背篓，带着镰刀。回家的路上东一把西一把割青草，到家时背篓就是满满 当当的，牛的夜食就齐了。
我老是问，读书干什么?母亲说，可以写自己的名字。看你舅爷爷，一笔好字，哪个不看重他?哪个敢欺他?舅爷爷是奶奶的大哥，晚清秀才，教过师塾，当过小学老师。好像周边谁家的大屋小事，都是他去写对联，红事用红纸，白事用白纸。
有一天，在回家路上，我对母亲说，我教你写你的名字。母亲的脸居然潮红。
母亲学了一个月，终于写成了三个字。母亲向父亲炫耀，会写自己的名字了。初懂文墨的父亲说，还可以，但有什么用?
后来，母亲问我，背篓怎么写，我问了老师，自己学了，又教给了母亲。学了镰刀的镰字，也教给了母亲。陆陆续续，稻谷、秧苗、猪草，牛羊、鸡鸭、牲口，莱籽、桐油、蓖麻，亲戚、邻君、老人，很多词、很多字母亲都会认都会写了。小学里唯一的曹老师很高兴，因为我经常问字。又时被我问住，干脆专门给我买了一本新华字典，手把手教了我查字方法。
那本字典0.24元，当时乡集上的面是8分钱一碗。在这本字典的帮助下，我认字的水平变得远近闻名。母亲也认识会写了很多字。
后来，报纸发到了每一个村民小组。村民小组长不识字，却是党员。他很负责地给每家每户分一张。母亲如获至宝，农忙之余，便是要我用字典查字。
有一天，母亲指着一张人民日报问我，讲一下“撒切尔夫人”是什么意思?我又得问曹老师。看得出他很惊讶很兴奋，你学会看报了?然后滔滔不绝地讲马岛战争，说撒切尔夫人是英国首相，相当于毛主席这么大的官，但她是坏人。
以后的岁月里，母亲就这样识着字，读着报。为了教母亲识字，我就得识更多的字，和母亲读更多的报纸。后来，母亲因为识字信心大增，成了农村婚丧嫁娶主持礼仪的能人。
经年以后，我读了大学。有年寒假带了本《飞狐外传》回去，母亲居然把它读完了。还同我讲，程灵素这样的女孩好，虽然长得不漂亮，可心好，做媳妇最好。
有时我的记忆很恍惚，我的启蒙老师，到底是曹老师，还是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