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杨家寨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还没有过完二月，刺槐树就吐出了嫩芽，引得其它的树木纷纷效仿，让这个紧邻世界级风景区的小山村春意盎然起来。
山妹的家坐落在寨子的东头。爷爷去世了。爸爸妈妈在风景区打工，爸爸当挑夫，妈妈承包了一段游道的清扫。山妹和年过七十的奶奶留在家里，照看山林和家里的牲口。奶奶的祖上是当地的名医，有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的绝活。本来，祖上的规矩是传男不传女。可是，到了姥爷这一代，膝下就一个女儿。无奈，姥爷就把绝活传给了奶奶。听说，奶奶还有另外一手功夫，却从来秘不示人。
寨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出去打工了，山妹就成了唯一的留守姑娘。没有闺蜜，家里的鸡鸭就成了山妹的朋友。尤其是那条花斑狗，除了睡觉，几乎和山妹形影不离。山妹给花斑狗取名“花花”，叫得比人还亲热。
这天，山妹去盘龙山挖春笋。还没有进竹林，花花忽然“汪汪”连叫几声，接着“嗖”地一下冲进竹林。山妹心里一惊，花花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情况，赶紧跟了上去。花花在竹林里紧挨绝壁的一棵枝叶茂密的树下，抬头对着一团黑影叫个不停。山妹吓了一跳，只见一个人倒吊在树上，若不是衣服被树枝挂住，人落在树下的尖石上，后果可想而知。
山妹爬上树，把那人解救了下来，这才看清楚是一个小伙子，昏迷不醒，摸一摸鼻孔，还有一丝气息。山妹没有犹豫，吃力地把小伙子背回了家里。
小伙子躺在床上，奶奶给他仔细检查了一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个娃真是命大，从盘龙山那么高的岩壁上摔下来，只是受了皮肉伤，没伤着筋骨。”转身叫山妹：“你快去把药熬了，我给他敷膏药。”
山妹把草药装进砂罐里，加了水，用浸水的黄纸封住砂罐口，便将砂罐放进火坑里。坐在火坑旁的花花咂了咂嘴，然后望着山妹。山妹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花花的头，嗔怪地说：“这是药，不是给你吃的。”花花似乎听懂了，有些不情愿地走出了火坑屋。
奶奶小心翼翼地撩开小伙子的衣服，用鸡毛蘸了药水，轻轻地涂在伤口上。小伙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慢慢地张大了。“醒了，醒了。山妹，快把药端来。”奶奶冲着火坑屋喊道。
山妹端着一小碗药走了进来。奶奶接过药碗，吩咐道：“山妹，你去熬点稀饭。”山妹转身又来到火坑屋，把鼎罐洗了，放了几把米，舀了一瓢水倒进去，盖好盖子，再将鼎罐搁到火坑里的三角架上。山妹坐在小圆板凳上，看着一闪一闪的火苗发呆。花花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坐在紧挨着山妹的地上，头刚好伸到了山妹的肩膀边。山妹把花花搂过来，脸贴在花花毛绒绒的头上。渐渐地，鼎罐上的盖子边冒出了水气，里面传出了“咕噜咕噜”的沸腾声，淡淡的稀饭清香便弥漫了火坑屋。
山妹舀了一碗稀饭，加了些红糖，端着碗来到小伙子的床边。花花跟了进来，守在山妹的旁边。小伙子喝了药，气色好多了。山妹将半勺红糖稀饭送到他的嘴边，他微微张开嘴，让糖稀饭流进嘴里。山妹边给他喂稀饭边打量起他来，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俊俏的国字脸上，镶嵌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蓬松的乱发有意无意地遮盖了额头上的伤痕。山妹的目光如探照灯一样，从他的下巴往上移，掠过脸颊，与他的目光相遇时，浑身像是被电击了一下，慌忙将目光移开了。
二
“叽叽喳喳。”一群麻雀叫个不停，打破了杨家寨清晨的宁静。
山妹的家住在寨子的最高处。俯视寨子，云雾给层层叠叠的吊脚楼蒙上了薄薄的面纱。“叮叮当当”的牛铃声和“嗒嗒嗒嗒”的牛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从雾里传来，显得格外清脆。不知是哪条狗冲着云雾“汪汪”叫了两声，引得全寨的狗跟着炒豆般叫了起来。
山妹或许就是被狗叫声吵醒的。她有些恼怒地跳下床，冲出房门，喝住了跟着凑热闹的花花。花花就像做错事情的孩子，耷拉着头，向山妹讨好地摇起了尾巴。山妹只觉得一双目光盯了自己一下便迅速移开了，这才注意到那小伙子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仅穿内衣内裤，脸唰地红到了脖子，赶紧跑回房里。
小伙子也有些不自在，扭头凝视远方。奶奶的草药确实灵验，给他内服外涂，仅一个星期时间，除了走路有点一瘸一拐外，他的其它伤基本上好利索了。每天清晨，他早早起床，散步不方便，就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遥望远山做深呼吸。
“这山里的空气真新鲜啊！”见山妹穿好衣服来到台阶上，小伙子主动搭讪，以便打破尴尬局面。“是啊，是啊。”山妹随声附和，顺便问：“你是哪里人啊？”
“我是北京人。”小伙子回答道。
“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能告诉我吗？”山妹试探地问。
“梁远啸。”小伙子回答。
“你怎么去了盘龙山呢？那儿是挨着风景区还没有开发的地方，多危险啊。”山妹说的盘龙山，就是梁远啸摔下山的那个地方。
梁远啸的心里格登了一下，刚才还晴朗的脸色立刻转阴天了。这时，奶奶在灶房里叫：“山妹，快喊客人吃早饭。”山妹随即热情地对梁远啸说：“走，吃早饭去。”
火坑屋中央的一张小方桌上，摆着干辣椒炒腊肉、米辣子糊等好几个菜，每个菜都有辣椒。山妹见状，对梁远啸说：“你等一会儿吃饭。”说完便走进灶房，把铁锅清洗了几遍，片刻功夫就做好了一个没有放辣椒的鸡蛋汤，炒了一盘没有放辣椒的小白菜。奶奶有些不解，那几个菜已经够两三个人吃的了，怎么还要加菜？山妹明白了奶奶的心思，解释说：“梁远啸是北京人，北方人吃不惯辣椒。”
梁远啸的心里一热，瞟了山妹几眼。
三
“汪，汪，汪。”花花时而绕山妹一圈，时而上前开道，欢快地叫着。
这天，是杨家寨二佬“过会头”的日子。寨子里把后生娶媳妇，叫做“过会头”。奶奶、山妹穿戴一新，去喝喜酒。梁远啸的伤好了，是特别邀请的贵客。前两天，二佬的爹到山妹家送喜帖，得知家里来了一位北京的客人，盛情邀请梁远啸一定要参加二佬的婚礼。奶奶和山妹也说，寨子里的规矩，谁家办喜事，外面的人碰上了，一定要去讨喜酒喝。早就听说湘西的民俗风情奇特，梁远啸也想看看寨子里过会头有什么不一样，便答应了邀请。
二佬的家住在寨子的东头。一幢崭新的吊脚楼，翘檐扳爪，淡黄的板壁，还散发着桐油的芳香。门窗两侧，都贴上了大红对联。屋子里外熙熙攘攘，就像蜂巢口蜜蜂一样，很多人进进出出。
奶奶、山妹和梁远啸刚上二佬家房前的水泥坪，二佬的爹就迎了出来。奶奶忙不迭地说：“送恭喜，送恭喜。”二佬的爹回应：“同喜，同喜。”说完，便领着他们进了堂屋。奶奶先落座，山妹和梁远啸也跟着坐下了。接着，筛三道茶。第一道茶，是茶叶水。第二道茶，是四个轮蛋。山妹把碗里的两个轮蛋，舀给了梁远啸，见他推让，就说：“你伤刚好，需要补补身子。”众人听了，向他们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奶奶慈祥的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第三道茶，是一杯清水。梁远啸说喝不下了，山妹替他接过茶杯，解释说：“不是要你喝，而是让你漱漱口。”
婚礼开始了。新郎二佬是景区的轿夫，新娘是河南的一个洗脚妹。按照寨子里的风俗，过会头前三天，新郎要给新娘送上头礼，当天新郎要用八抬大轿去娶亲。因为河南太远了，新郎和新娘双方商定，送上头礼和娶亲就免了，新娘家几个亲戚到新郎家参加婚礼。
今天，二佬和洗脚妹一袭白色婚礼服，牵手走到堂屋“天地国亲师位”前。礼生高喊：“新郎新娘就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山妹和梁远啸是站在一起的，婚礼开始时，起哄的人流把他们分散了。梁远啸被挤到了大门边，便索性走了出去，独自一人来到水泥坪边，眺望远山发呆。他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看到二佬和洗脚妹牵手走进堂屋的那一幕，他像触电颤抖了一下，不由想起了那个让他爱恨交织的张娜。
梁远啸比张娜大两岁，都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从小，张娜就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梁远啸东跑西颠。看着渐渐长大的两个孩子，双方家长都暗自认为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心里打起了儿女亲家。出落成大姑娘的张娜，早把梁远啸当作梦中情人了。梁远啸也认定，张娜就是自己未来的妻子。事情发生变化，是张娜大学毕业之后。她被一家大公司录用，从普通工作人员到中层骨干，再到公司副总经理，如乘直升飞机一般。原来，公司总经理对她粉嫩的肌肤和迷人的姿色唾涎已久，变着法子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最初，她和梁远啸的交往减少了。那段时间，也是梁远啸大学毕业创业的紧张时期，一天到晚忙得脚不粘地。令人遗憾的是，他的第一次创业以失败告终。那天晚上，在他们过去经常约会的咖啡厅，她平静地对他说：“咱们分手吧。”盛气凌人地扔下买单的几张百元大钞，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他抓起几张百元大钞撕成碎片，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回到家里，父母得知发生的一切，没有安慰梁远啸，反而责怪他做事情太不靠谱，当初就应该跟着张娜去那家公司工作。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觉得眼前天昏地暗，遂产生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关于死的方式，他思前想后，生前没有游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就让死后魂归风景区吧。于是，他上网查看全国著名风景区，最终选定湖南湘西那个奇峰林立的地方。
“开席了，你站在这儿想什么呢？”山妹拍了一下梁远啸的肩膀，吓了他一跳。
四
“有么子事，要快回来啊。”梁远啸临行前，奶奶反复叮嘱。
梁远啸在山妹家住了半个月，奶奶和山妹的特别照料，让他体会到了家的温暖，也对山妹有了一丝朦朦胧胧的感觉。山妹上山，他和花花一样，也跟着去了。这天，山妹去狮子垴捡丛菌。山道弯弯，景色诱人。他脚步生风，走在了前面。临近那片丛树林，躲藏在路边的一条五步蛇突然抬起头，张开大口，准备向他扑去。此刻，花花就像离弦之箭，汪汪直叫猛扑过去。五步蛇愣了一下，转而将花花的左后腿咬了一口。山妹见状，扯下搭在肩膀上的汗巾甩出去，蒙住了五步蛇的头，上前一把抓住了五步蛇。
“快，把花花送回家。”山妹叫梁远啸抱起花花，自己抓着那条五步蛇，往家里赶去。“奶奶，花花被五步蛇咬了，快拿蛇药。”距家还有几百米，山妹大声喊道。将五步蛇装进铁丝笼里，山妹跑到花花身边，只见花花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奶奶拿着蛇药，对山妹摇了摇头。不一会，花花的腿一伸，便不再动弹了。“花花，花花。”山妹拼命地摇着花花，失声痛哭。想着花花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被五步蛇咬死的，梁远啸的心里也隐隐作痛。
第二天，山妹把花花的尸体装进一个长长的木匣里，带上那只装着五步蛇的铁丝笼，向狮子垴走去。梁远啸扛着一把锄头，跟在后面。到了狮子垴，山妹选了一块地，挖了一处狭长的墓穴，将花花安葬了。继而，她愤怒地望着铁丝笼里的五步蛇，双手将锄头把握得紧紧地，大有将五步蛇打死的势头。过了一会儿，她叫梁远啸稍微站远一点，上前打开铁笼，让五步蛇钻出铁笼，溜进了树林里。“你怎么把它放了？”梁远啸不解地问。“五步蛇是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我们应该保护它。”山妹平淡地说。
回家的路上，山妹走在前面。梁远啸看着山妹的背影，愈发觉得高大起来，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山妹相比，惭愧不已。一阵山风拂过，带来了山妹的体香，梁远啸深吸了一口，只觉得心旷神怡。
夜里，奶奶把山妹和梁远啸叫到一张桌前。桌上摆了两杯水，奶奶特意将一杯水往梁远啸的面前挪了挪。“莫见怪，山里条件差，招待不好。”奶奶对梁远啸说：“喝杯水吧，算是奶奶的心意。”“奶奶，您客气了。”梁远啸说：“这么长日子，麻烦您和山妹了。”梁远啸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奶奶见了，高兴地说：“我先睡了，你们看会儿电视。”
梁远啸决定，回北京，进行第二次创业。
奶奶见梁远啸去意已定，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便说：“回去了，和山妹常联系啊。”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山妹常常站在山上，望着北方发呆。奶奶明白，山妹还想着北京的那个后生，问：“那后生怎么样了？”看到奶奶焦急的样子，山妹追问：“奶奶，你急什么啊？”奶奶摊开双手，也只好实话实说了：“他吃了我的那个药，要吃解药。”“啊！”山妹大吃一惊。她这才知道，奶奶给梁远啸放了蛊。吃了蛊药，人会逐渐憔悴，医院不会治疗，若不及时服解药，就会气绝身亡。
果然，山妹从梁远啸留给她的ＱQ里了解到，梁远啸第二次创业成功，最近却不知什么原因身体突然消瘦起来，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医院，都无能为力。“奶奶，快把解药拿来。”山妹冲着奶奶嚷道。
第二天，山妹带着解药，直飞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