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我上大学

　深远的山村，停电是常事。母亲把麻线撵在手里，一圈一圈的搓捏，稍会儿，将麻线的末端放进嘴里，细细地嚼，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用劲地搓着线头。借着微弱的灯光，麻线像是眼镜蛇的信子，对着铁针的洞眼，不断试探，终于穿好了线。

　　母亲熟练地翻开父亲的裤子，拿起筛篮里的碎布，一针一线的缝补起来。黝黑而又壮实的父亲，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数着血汗浸泡的钱。我坐在母亲和父亲中间，守候亲情。一盏孤灯，在墙上折叠三个人形。

　　父亲手里，端端正正的捧着三沓钱，这是我明天外出上大学的学费。

　　“好了，把钱递给我。”母亲的话，打破了我们三人间的沉默。抬头间，只见母亲在父亲的裤子里面缝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布口袋。母亲把钱稳稳妥妥地放了进去，又开始密密麻麻地缝补起来，直到严严实实的将布口袋缝在了父亲的裤子里。

　　“娃他爸，娃上大学的学费都缝在你裤腰里了。”

　　父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裤子，用他长满老茧的双手，磨磨沙沙地摸着母亲的针线活儿，老茧把布口袋弄痛了，发出呻吟。

　　“你的针脚收的真好看。”

　　“跟你说钱呢，你倒是会接话。”母亲有点小嗔，脸颊微微泛红，回到新嫁娘的那夜。

　　“放心吧，有我在，娃上学的钱丢不了。”

　　“噗。”母亲重重地吐了一口吐沫，“出门前别说不吉利的，什么丢不丢的，赶紧吐口吐沫，把兆头灭了。娃第一次去大城市，一切都要顺顺利利。”

　　父亲憨憨笑了起来，也照着母亲的样子往地上吐口吐沫，两人相视一笑，我的眼眶一阵潮湿。

　　“娃，赶紧睡。明天早起了我们去上大学。”

　　一口气，灯熄，人静，唯有夜虫诉说着对我的不舍。

　　公鸡打鸣，天还没怎么亮，母亲把我叫起了床。母亲一夜未眠，做了一桌子的菜，眼圈红而明亮。我和父亲在母亲的目光下吃完了早饭，踏上了外出上大学的路。母亲泪眼婆娑地送我们一程又一程，山间小路旁野草的露水润湿了母亲的裤腿，母亲觉得平日里好长的山路今天变得好短。

　　“快回吧，家里的猪、鸡、牛，都等着你喂食呢。”

　　母亲收住了脚步，我和父亲加快了脚步。一座座山晃过，一条条溪河顺着山路拦我，从家到火车站的路竟花了6个钟头。火车站像一个盒子，把我和父亲装了起来。平日里，父亲勤劳种地，像一头健壮的黄牛，起早贪黑的劳作，只为我们母女两人遮风挡雨，只为我们母女两人买粮添衣。平日里母亲在身边，父女两人相处起来倒觉得惬意。突然间，在一个设定的空间里，只有我和父亲，便觉得有些不自然。我四下张望，瞅见了父亲的白发，稍微有些佝偻的背。这些年来，父亲通过心甘情愿地透支自己的精力来养家糊口，期盼的或许只是我背包里的一张“录取通知书”。

　　时间不紧不慢，终于上了火车，我和父亲一排而坐。火车启动了，兴奋的心，随着旅途时间的拉长变得疲惫起来，忍不住双眼打架，睡了起来。不管我是趴着睡醒来，还是靠着父亲睡醒来，只要是我醒来，发现父亲都是一个姿势，双手交叉紧紧抱在腰间。

　　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父亲一直捂着母亲缝在他腰间的三千块钱，始终没睡。等到下车的时候，父亲的双眼已经布满了红血丝。我们顺着人流出站，很顺利地便找到了大学接待新生的站点。便坐上校车，直奔大学校园。校车外的高楼大厦吸引着我贪婪的眼光，未曾让它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偶尔用余光看看父亲，只见他也贪婪而欣喜地望着窗外的世界，只是双手交叉仍紧紧抱在腰间。

　　大学校园的新生报到处，人山人海。不同的缴费窗口排着长长短短的队伍。父亲左右望了一下，悄悄说：“这队往前走的快，估计是收钱的人手脚麻利，我们赶紧排队。”

　　我老实地排队，天气很热，没有一丝风，没有山间的凉意，我不停的用双手扇着风，只求赶走那么一点热。父亲在我身后，双手交叉紧紧抱在腰间，汗珠顺着他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他依旧双手交叉紧紧抱在腰间。

　　终于轮到了我们。父亲递上缴费单，对方头也没抬，只一句：“把卡给我。”

　　我和父亲愣愣不知何意，一时没有接上话。

　　对方再问了一句：“卡呢？”

　　我和父亲摇摇头。

　　对方笑了笑，说：“叔，是不是给现金？给现金在另外一个窗口，人最少的那个窗口。下一位。”

　　顺着她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个窗口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着“收现金”。我和父亲赶紧退在一边，只见后面的家长把卡往上一刷，按下几个数字，就缴好了钱。父亲看着，我也看着，这和我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刷卡的老师望了望我们，说：“现在都不用现金缴费了，都刷卡。把钱存到卡里，来了就刷卡，再也不用带着钱到处跑，方便又安全。你们赶紧去交现金，不然他们就关窗口走人了，现在交现金的人可少了。”

　　父亲听了，脸上一阵燥热，赶紧走往交现金的窗口。

　　到了窗口，父亲背过身去，用一把小刀麻利地挑开母亲的针脚，取出钱。天气太热了，三沓人民币已经弄得有些潮湿弯软。收费的人亲切地望着父亲，我的脸发烧了。

　　“娃，爹老了，以后咱们这个家就靠你这个‘文化人’了。多学着点儿，回来再教爹，免得爹以后再走弯路。”

　　父亲的话，传到我的耳里，浮现在我脑海里，一条由窄而宽的路从家乡通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