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死的那一天，我也沒能有机会叫唤过她。
连她的生辰也不知道。她的容颜一片模糊，甚至是空白。关于她的故事几乎就是一个谜。
她叫张义玉。生在界上，也死在界上。
我到现在才从奶奶娘家人口里得知，奶奶一家有七女一男，她排行第四，是界上张家里最出色的一个，漂亮，贤惠，善良，能绣一手绝美的花，奶奶做出的花兜兜、绣花鞋远近闻名；能做一手可口的饭菜，山歌也唱得极好听。因此，奶奶后来成了最漂亮的龚家媳妇。民国三十一年，她带着满满的青春和陪嫁风风光光嫁给一个后来成为我爷爷的龚氏男人。次年生下一男，取名楚东，后不幸夭折。后又生下一子，这就是我的父亲。
嫁人。生子。又生子。奶奶沒有留下多少的故事，对于她的人生我点抹不了任何色彩。只有一件事除外。一个像悲剧一样的事件将奶奶的生活一刀斩断，幸福从此戛然而止，黯然失色。
刚刚生下我父亲的那个春天，界上又是一年中最好看的景色。我想象着，那些花草一定很妖艳，阳雀和布谷鸟也开唱了，这个季节应该长出和春天一样美妙的山里故事......
可是迫于生计，爷爷和奶奶搬家到异地谋生。在搬家的过程中，在界上一个叫蔸脑壳湾的洞口歇息，突然，一只黄鼠狼跳过来，趴在奶奶的肩上，眼睁睁望着奶奶，善良的奶奶从背笼里拿出一个用来充饥的油粑粑喂给它吃了。
黄鼠狼满意而归，奶奶却一病不起。
爷爷和奶奶娘家人倾尽家财为奶奶治病。没过几天，奶奶却疯了。奶奶一生菩萨心肠，缘何得罪了山中一只索食的野兽，落得了如此悲惨的境地，这件蹊跷事让界上人都不曾想通。
奶奶如花的岁月结束在那个春天里。
后来，奶奶善良的娘家人为我爷爷的前程考虑，主动将疯疯癫癫的奶奶接回家中。听奶奶娘家人说，奶奶成天思念刚刚出世的我父亲，口里还唠唠叨叨，说是不让任何人带她的亲生骨肉。走进一片混沌世界的奶奶又如何享受到她想得到的天伦之乐？
奶奶后来又改嫁欧家，又生了一子。奶奶模模糊糊的日子一直延续了几十年。奶奶在这样似梦非梦的苦难岁月过得冷暖不分。
在那个法制的阳光还沒有普照界上的民国年代，爷爷和奶奶的分手像我儿时玩搬家家一样轻松而简单。奶奶一生留下两个不同姓氏的儿子，除此，便是如烟似雾的长长的岁月，所剩下的故事却又太少。
关于我的亲奶奶，我曾无数次想象她。我猜想，奶奶一定很漂亮，也一定很善良，很勤劳。于是，我会将暖暖的火塘、满堆的柴垛、花花绿绿的针线篮和奶奶紧紧地系连在一起；会把木门里的期盼、菜园里的茂盛以及铺满土场金黄的稻谷和奶奶密密缝合在一起；甚至，我还用最美的祈愿勾画过奶奶曾经坐过的大红花轿和那块蒙在她做新娘时的红盖头......
我不知道，奶奶该有的那一切，我爷爷曾经是否给过她。
我真的不知道奶奶死的那一年是多少岁。至今，作为长孙的我还不知道奶奶的坟在哪里。父亲和他的亲生母亲、我们孙辈和奶奶之间被远远地隔离开来。
可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奶奶的血。沿命脉之河溯源，我在情义、道德和世俗的莽莽丛林里苦苦搜寻，竭力呼唤，期待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而这个答案，也是一个寂寞老去的女人想要得到的。
界上的那座青山，林木葱茏，鸟语花香，有白云飘过，有山风拂来，也有山泉叮咚......
我想告诉我的亲奶奶，在世时，你的生活空间被命运挤压殆尽，眼下这一片世界你可以尽情独享。
这里好。适合一个善良的灵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