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没完没了的故事，要说它古老，它又新鲜，要说它新鲜，它又古老。
装包谷的柜子空空然了。装稻谷、腊肉的柜子也空空然了。当然，肚子也空了。向枝花怎么也做不出一顿晚饭，望着蒙了一层黑油垢的锅发呆。
狗二佬走过去踢了她屁股一脚：“蠢货，鬼打痴了。”
“没夜饭吃了。”向枝花幽幽地答，草儿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吸手指头。
“没夜饭吃也值得这么焦心么？男人能饿三天，女人起码能饿七天，饿不死的。”
狗二佬怨天恨地，便愤愤然摔门出去了。半响，挖了半背篓苦苦菜回来了。湘西的山，歌里唱的是刮金板。
“拿去，和点包谷粉熬点糊糊！”狗二佬俨然像个阎王。
向枝花叹了口气，拿着苦苦菜进厨房了，心想，今年没饭吃，这是命。命定了，谁也奈何不得。命里该有的会送上门，没有的，到手的也会溜走。命，唉──命！
晚上，狗二佬的肚子像春天发情的青蛙一样咕咕叫，身旁围了一群拖黄鼻涕的娃娃，他在给他们讲故事：“小时候，我常到蜂糖溪挑水，有一回，一只好漂亮的青蛙跳进我的水桶，我没管它，倒进水缸里去了，第二天早上，我家那八仙桌上，摆了一桌好酒菜，你们猜是什么菜，炖狗肉，清炖黄鳝肉，炖麂子肉，爆炒野鸡，木耳炒腊肉，满满地摆了一大八仙桌，我端起盘子，一口气就吞掉一大盘，好香好香。”
饥饿的孩子们嘴里流出口水，把挂在上唇的鼻涕舔进嘴里，仿佛喝了鸡肉汤，只是，味道有点咸。
“你们猜，是哪个炒的菜？”狗二佬故意卖关子。
“麻子大婶。”一个顽童叫。
“不是，不是。那时麻子大婶还没生呢。小家伙别急，听我慢慢讲嘛。我扛了把挖锄，假装出门去了。其实，我躲在屋后头呢。”
“后来呢。”
“太阳快晒到头顶时，厨房里有响动，我趴在屋缝里一看，好乖一个姑娘，你们猜她穿什么衣服，上身水红缎，下身水罗裙，脚上一双鸳鸯鞋，走路腰一摆一摆，好像喜鹊跳。那腰细得像水蛇，肉又嫩又白，她轻轻地哼着山歌，菜像变戏法似地从她手心往桌上飞，那香味啧啧，三十里外都能闻到。”
“后来呢？”
“我推开门，一个猛虎扑食……”
“抱住没有？”
“你们猜？”
“肯定没有。”
“不！我一抱抱住了。她吓坏了，罗裙变成青绿的皮。她问我干啥。我叫她留在我屋里，给我煮饭洗衣服，给我当老婆。你们猜她怎么讲，她说我还小，过几年，她一定给我当老婆，不过叫我先放了她，于是，我就放了。”
“后来她来了吗？”
“没有。”
“太可惜了。”
“是啊，后来我就娶了麻子大婶。”
“狗二叔，你真是蠢宝，要是我，哼！”
“她讲过几年来，说不定哪天会突然从你家厨房冒出来，给你摆一八仙桌好菜。”
提起青蛙姑娘做的麂子肉、野鸡肉、木耳炖猪腿，孩童们口水就哗哗响，肚子也莫明其妙地胀了些，狗二佬的肚子也似乎舒服了许多。于是，他来劲了，教孩子们唱有趣的山歌：
山川是个好地方，
山是万宝山来，
地是刮金板哟，
树是摇钱树啊，
人是活神仙啰！
“人是活神仙啰！”十几个嫩嫩的童音一起叫，十几个孩子都快活得像神仙。如同吃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满足，肚皮舒服！
“狗二叔，你看，那是什么？”
门缝里一条胳膊粗的花东西，一圈一圈的，像翘头竖尾的银环蛇，一股野兽骚气扑进吊脚楼。
狗二佬一蹦就窜到门前，两手死死抓住那条圈来圈去的长东西。
屋外一声巨吼，震得吊脚楼像打摆子，屋梁也吱吱嘎嘎响，地皮似乎跳起几寸高！
“狗日的，快拿火枪。”狗二佬拼命大叫。
向枝花扛来了火枪，可手抖得像筛糠。“轰”火枪响了，对着木门外。
狗二佬倒在地上，手里还抓着一条正在抽搐的血乎乎的尾巴。
屋外又是一声痛苦的巨吼，仿佛整个地裂开了一样，接着，什么笨东西逃走了。
老先生战战兢兢地开了门，屋外是碗大的脚印，和一线连绵不断的血滴，血通向仅有几根癞毛的枞树和一片深绿茅草的后山。
老先生白了脸，狗二佬也白了脸。
原来是一只老虎，终于忍不住饥饿，冒险下山了。
晚上，狗二佬听见老虎在后山呜呜地哭，为它那条被枪打断的尾巴。
狗二佬吓得钻进了向枝花肥硕的身体下面。“是向枝花打枪的，要吃就先吃她，她有肉。”
尽管门闩上又加了门杠，老先生仍吓得蜷成一堆，像一只老蜗牛：报应啊，砍树不祭山神，山神派老虎报仇来了。狗二佬你被吃了是自作自受，谁也怨不得。
早晨起来，猪栏空了，后山一个草丛里有几绺黑黑的猪毛与一滩凝成黑块的血。
又是一个早晨，白狗也失踪了，狗二佬昨夜听见白狗哀哀地哭叫，他没放在心上。他想，狗哭要死人，对哪方哭，哪方就要死人。
向枝花大骂：“背时的老虎啊，你为什么偏偏糟蹋我家哟，砍脑壳的老虎，我们哪里得罪你了？”
“嫂子，哭没有用的，还是想法子将老虎赶进山吧。”
“赶进山，你讲得轻巧，老虎前世跟我们结了冤仇，不报仇，它肯走？”狗二佬似乎感到了被吃掉的危险。
“是啊，老虎前世跟我们有仇呢，你爹过去打死了多少老虎，如今虎孙子来报仇了，躲是躲不脱的，只看山神伯伯睁不睁眼了。”老先生拄了竹拐杖出来，立刻否定了疤子，疤子这家伙总是冒火，前次祭龙王犯了忌，今天又出坏主意，书算是白读了。
但疤子还是在吊脚楼周围烧了几堆大火。火光烧得吊脚楼板壁像新娘的脸。
于是，老虎跑到向家，将老村长的猪痛痛快快也大大方方地吃掉了。
这可惹恼了向家人，向家男人夜里全不拉老婆睡觉了，拿了锣鼓脸盆整夜地敲，满山遍野当当当，满山遍野咚咚咚。那阵势，像当年全族人团结一心抗抢匪，又像是赶鬼。
老虎的腿都吓软了，于是跑到彭家的吊脚楼下，吃了一头小黄牛。
向家人十分得意，老虎不吃他们族人的牲口，怎能不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呢。锣鼓自然不响了。
彭家人却来了火，村里里里外外被火光照得通明，火枪的声音整夜地响。
“老虎老虎，你去吃彭家人的牲口吧。”老先生在心里乞求。
可是老虎不理这一套，当天夜里扒开压在鸡笼上的青石，将老先生的一笼子鸡吃个精光。
这老虎似乎专找与它作对的人家，似乎老虎成了精了。惹不得。
老村长躲到三十里外的亲戚家去了，就像十多年前躲土匪。
老先生在门后放了一个大石磨，并念了一遁避虎咒才上床。
可老虎独坐在狗二佬吊脚楼前哭，愤怒的狗二佬把火枪从木格窗口伸出去！
老虎哀叫一声，死了，但圆睁着铜铃大的双眼，似乎有点委屈，又有点冤枉。
向家人和彭家人都跑来分虎肉，按古俗，谁打得野物，人都有一份。
狗二佬大骂，“狗日的──老虎吃老子猪，咬老子狗，你们他妈的都幸灾乐祸，老子打死了虎，你们却来分虎肉抢便宜了。老子谁也不给。一两也不给！”
狗二佬真就一两都没给别人。于是，狗二佬的娘都被村里人骂翻了过来。
“狗二佬只二两命，受不起这些虎肉，吃了要得瘟病的。”
“你们等着瞧，老虎的儿子会找他算总帐。”
“菩萨，菩萨，你罚他麻子老婆一辈子生姑娘。”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可狗二佬全家吃了虎肉，卖了虎皮仍然万事大吉。老虎的儿子也没来找他算帐，或者是忘了，或者老虎根本就没有儿子。
然而，金藏的古风却从此破坏了。
萝卜地里，常被拔了一个个眼，红薯洞里的红薯，也被人揭开洞口盖的岩板，一担担挑走了。
老村长忧心忡忡，这个世界越来越不像话了，圣人见了会伤心得要死！
“哪个小子偷了东西，抓住要按族规扔进天坑里喂蟒蛇。”老先生愤愤然且痛心疾首。
可小偷似乎不仅是一个，因为饿肚子的人不止一个。
每当半夜，疤子的门就吱呀呀地响了，然后是寂静。
狗二佬前半夜累得要命，后半夜睡得像死猪，自然没听见门响，只有老先生耳朵尖。
疤子的脸总没黄下来，且那个疤子越来越亮，越来越红了。
终于有一天后半夜，疤子刚拉开门，就挨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读书人岂能有非份之想，做非礼之事，饿死是小，失节是大，你这个畜生！”
门不响疤子也不响。
“你看孔圣人，阳货送他小乳猪，他都躲开了。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你这不争气的家伙。”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使老先生停止了教训。
黑暗里疤子脸上滚下亮晶晶像露珠一样的东西，老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走了。这是家丑，自然不能外扬。再说，他疤子尚有一线当七品官的希望。
疤子的门再没有吱呀呀响了。但放在屋外可吃的东西仍然莫明其妙地少，或者是长翅膀飞了，或者是长脚走了。于是，各家各户门上锁了，虽然屋里除了犁耙、锄以外，就只剩下空空荡荡的锅灶。
疤子出了门，找到了尚存几寸水的水田，用泥围了个圆圈，然后用手将温热的水舀干，将浅水里的鲫鱼用茅草串了腮，又将慌慌张张躲进稀泥的泥鳅翻出来，也用长茅草串了腮，然后回了家。
那天夜里，老先生全家煮泥鳅汤喝菜稀饭。
第二天，疤子又进山捉蛇去了，菜花蛇一元钱一斤，乌稍蛇七角钱一斤。疤子一天能抓到两三条活蛇送到公社供销社，每天能赚回一二元钱，这是了不起的收入。但疤子的手每天都是血乎乎的，好在菜花蛇无毒，咬几口没事。
山上的钱岂能让疤子一人独吞？蛇是公家的，泥鳅也是人人有份。
于是，金藏村里所有的小孩都去捉泥鳅，或拿茶枯到蜂糖溪里药鲫鱼、跑滩鱼。而所有的男人，都去抓蛇或黄鼠狼卖。
好事不能让一个人占了，有财大家发。